刊登於 諮商與輔導 第373期 (2017) 文:周昕韻諮商心理師
筆者進行自殺者遺族實務工作數年,一直覺得遺族的創傷反應不容易處理,故多方嘗試,曾試過暴露療法,也試過眼動治療,但這些過程都需要個案回述當時發生事情的細節,對個案是個挑戰,對治療師也容易經驗替代式創傷,所以很希望找尋比較溫和,但又可以有效處理創傷經驗的治療方式。幾年前閱讀了張老師出版的「解鎖」(Levin, 2010/2013),便一直很希望能夠接受身體經驗創傷療法(Somatic Experiencing®,後簡稱為SE™)的訓練,從去年開始,開始進行為期三年的治療訓練。此文簡介自殺者遺族的創傷、身體經驗創傷療法、並附上目前臨床實務的心得,希望能有更多同儕夥伴投入此治療行列,未來可有更多交流。
一、自殺者遺族創傷特性
自殺者遺族的失落悲傷有特殊性,不同於一般悲傷,自殺者遺族的悲傷帶有更多震驚、無法相信、憤怒、恐懼、污名感、以及困惑(Jordan & McIntosh, 2011)。遺族們在逝者自殺發生前可能會有預期,但當事件真的發生時仍然帶著很多震驚及無法相信,他們可能會說「我隱約覺得他會出事,但沒想到是自殺,還有是現在」;巨大無比的憤怒感包含對外及對內,對外如:對鑑識/驗屍人員、其他親友等,對內則是自責內疚,感覺自己好像見死不救,或者是有許多「早知道,我就不該…或早知道,我該…」凸顯出無限的悔恨;恐懼感則是與創傷壓力後症候群相關的症狀反應,包含見到大體時的驚嚇、解離,後續不斷闖入腦海中的死亡畫面、兩人曾有的對話揮之不去,也會迴避想起死亡相關的人事物反應,過度警覺或者解離無感,睡眠極度受到影響,或者產生類似幻覺,誤以為對方還沒有過世,或者好像有靈魂在身邊環繞,心情不得安寧等等;污名感更是讓遺族難以調適的一個社會處境,因為自殺本身帶有污名,遺族不易主動向他人尋求安慰,而獲得的安慰往往帶著評價,無論是過度可憐遺族或過度責備逝者,這些對遺族沒有幫助,反而每次提及都成為壓力,後續乾脆緘默不說,以免傷口再次撕裂,進而越來越孤立自己;困惑也是遺族特有的困境,逝者「為什麼」要選擇這樣的死亡方式,或者「為什麼」是現在…等等問題,完全無法獲得解答,知道答案的人已經離開,不會有答案的,遺族就被留在這裏此時,不停回述可能的原因,但又一方面否決著,進入了無限的困惑迴圈。為了解自殺者遺族的創傷特性,可進一步參考文獻(呂欣芹、方俊凱,2008;Lukas & Seiden, 1997/2001;Jordan, 2015;Jordan & McIntosh, 2011)。
二、身體經驗創傷療法針對自殺者遺族提出的幫助
多數的創傷療法是以談話影響心智,而以藥物醫治腦與神經,這兩個方法都可能管用。然而除非我們了解身體所扮演的重要角色,否則無論是現在或未來,永遠都無法完全療癒創傷。除非我們了解身體如何受到創傷的影響,以及它對療癒創傷後遺症的重要性,否則我們所有療癒創傷的努力都將受限且淪於片面-Peter Levine。
身體經驗創傷療法(SE™)假設,在突然發生威脅到生命的創傷事件時,人們因無法有效回應,而造成「驚嚇式創傷反應-凍結反應」,而這種反應是腦與神經系統的本能反應,一邊雖然保護著我們,但也遺留下不良的後遺症。人腦分成三腦:爬蟲類腦或稱腦幹主導本能與直覺、哺乳類腦或稱邊緣腦主導情緒、及人類腦或稱大腦新皮質主導理性與思考。在急性生命威脅時,人類腦無法按常理來理解,導致本能腦及邊緣腦的反應卡住、能量卡住;而自律神經系統的運作中,交感神經主責「戰或逃」,副交感神經主責「休息與放鬆」,當人體無法對壓力有效的戰或逃時,凍結反應就隨之出現,此時,腦內啡大量分泌,讓個體疼痛或情緒痛苦暫且停止,保護著個體不受到侵擾,之後等待危險度過後,才又恢復知覺,四肢才再次受到控制,以回到當下。當遺族目睹自殺的大體時,一時無法對大體產生「戰」-沒有可以攻擊的對象,也無法「逃」離現場,因為許多遺族必須待在事發地,陪同鑑識人員完成鑑識,或努力的對大體進行解救或急救,這個高度情緒刺激的過程,腦部為了保護自己,讓個體進入一種凍結狀態(嚇僵),暫且感受不到痛苦,好讓事務可以完成。這樣看似保護的機制,卻讓人體處於一種無助感,造成未來相關提醒死亡的人事物出現時,同樣的凍結反應很容易再次啟動,讓個案暫且進入解離,多次解離後個案就演變成一種對生活的失控感,而開始迴避,進而造成人際孤立的樣貌。
故治療過程,為了不讓還沒學會自我調節的遺族重複凍結反應,SE™治療師不鼓勵個案重述事發過程的細節(此舉與暴露療法、眼動治療法大不同),「處理殘留在身體的創傷反應」才是重點。治療師先簡單說明創傷的身體反應及自律神經系統的特性,接下來引導個案先進行讓副交感神經活化的技巧,如定向與根植大地技巧,上述自我調節技巧讓個案回去練習到可以自主進行的程度後,治療師便開始陪同個案練習追蹤不舒服的身體感官感受,尤其是象徵交感神經過度活躍的症狀,如:胃脹、胸悶、疼痛、心悸、頭暈等等,許多遺族會報告胸悶或者喉嚨卡住的悲傷生理反應,治療師會引導個案去停留在那個感受裡,然後再用之前的自我調節技巧擺盪回放鬆的正向感受裡。等到個案對身體感受有更多掌控後,就開始引導到創傷事件所啟動的五個元素(Sensation, Image, Behavior, Affect, Meaning,簡稱SIBAM),探詢元素之間是否有過度連結的現象,試圖進行拆解,例如,個案可能會有一個造成創傷反應的Image(跟事件相關的五感輸入,例如:視覺的畫面、聽到的聲響、聞到的氣味、碰觸大體的感觸等等),而這個輸入跟其他四個元素產生了過度連結,而造成創傷反應,故治療在於拆解這些過度連結,讓個案的身體不再呈現凍結,讓未完成的戰或逃完成。
上述為最基本的SE™治療技巧,其他更深入的處理,則有待筆者未來更多的學習與實務體驗,有興趣的讀者也可以進行相關的文獻閱讀(Levin, 2013; Payne, Levine & Crane-Godreau, 2015)。以下就依筆者的實務經驗進行分享。
三、實務經驗分享
個案背景(內容為多個遺族故事拼湊而成,並非為一個真實個案):30歲的女性,暱稱小美,跟交往10年的伴侶同居,一天清晨,兩人互道早安後,在小美梳洗時,聽到轟的一聲巨響,之後接到鄰居按門鈴,告知伴侶墜樓被人發現,小美快速跑下樓,進到中庭花園,遠遠看到伴侶躺在地上,旁邊有圍觀者,有人拿著電話報警,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,小美湊上前去,確認躺在地上的是交往10年的伴侶,用手碰觸伴侶的身體與臉,其面容安詳卻皮膚冰冷,小美放聲大哭,大喊「怎麼會…怎麼會…救救他!救救他!」,後跪倒在大體旁邊無法動彈,幾近失魂,沒有感覺,不知多久後警察跟救護人員抵達,其中一人將小美從地上拉起來,叫她站好,然後開始問她問題,小美回憶當時只能無神的一問一答。伴侶的家人對小美表現出不友善的態度,拒絕透露告別式的日期或靈骨塔放在哪裏,只催促她速將自己的個人財物打包搬離同居處,其中一個親戚對她說:「我們不知道人是不是妳殺的」。事件發生後2個月,由小美的母親陪同就醫精神科後轉介至心理師面前,原因是小美失去了生活功能,呈現很明顯的憂鬱症狀,無法工作也無法進行家務,經常帶著強烈的自殺意念,母親非常擔心故陪同就醫。
(一)SE™技巧:說明創傷概念與治療原則
小美一進入會談室便描述自己很委屈,對於伴侶突然自殺及他人的反應都覺得很累,有時候也不想活,知道這樣不行,所以才求助。治療師開始評估自殺風險、及PTSD症狀。自殺風險部分,確定小美沒有自殺計畫,只是當非常疲累時會閃過解脫自己的念頭,治療師跟她確認是否症狀有好轉就會打消自殺的念頭?小美同意,故在自殺風險的評估可以暫告一個段落,開始進行症狀評估。PTSD症狀,小美果然有很明顯的闖入式回憶(如:轟的一聲巨響),而且全身緊繃到不能放鬆,無法入睡,平常都不會哭,但如果想到事件時就掉淚不停。聽到這裏,治療師向小美說明創傷概念,用小美能夠理解的方式說明三腦功能、自律神經系統的運作,還有當急性的壓力產生時,身體的戰或逃或凍結反應。正常化小美的創傷反應,並讓她理解SE是個溫和的治療方式,且說明治療不會太過於深入自殺事件的細節,最主要是先緩和這些創傷帶來的身體反應,以避免小美產生錯誤的期待。這個溝通過程,小美透露自己很想要「一吐為快」,有很多複雜的情緒,還有自己被不公平對待的委屈感等,都很想要好好宣洩出來,治療師很誠懇的告訴小美「宣洩式的治療」對生活的幫助有限,反而很容易重複無助感,所以建議先從身體感受切入,讓自己學會舒緩身體感受,之後再進入故事細節,才不會一開始就帶來太多情緒上的負擔,所以將進行SE™的治療方式。小美表達理解並且承諾合作。
(二)SE™技巧:定向與根植大地
脖子是哺乳類動物決定逃生的重要身體部位,因脖子的轉動可以偵測危險方向,亦可轉至相反、安全的方向,之後腳部的移動才會協助個體往安全的地方去。治療師注意到小美的脖子緊繃,自主的轉動並不多,有點卡在一個位置,而且整個人坐在椅子上非常不放鬆,沒有靠在椅背上,腳跟踮起,臀部不停挪動,沒有坐穩,此外小美表達肩頸非常不舒服,而且胸悶。接下來治療師邀請小美站起來慢慢的伸展,尤其在腿部的肌肉,讓腳再次感覺到很踏實的站著,去體驗地心引力對身體的牽引,不跟地心引力對抗,一邊做一邊鼓勵小美開始找尋房間裡紅色的物品,鼓勵她數十個出來,為了達成這個任務,小美開始轉動脖子(定向),仔細去觀察會談室,並且開始數給治療師聽。這個過程帶有一點趣味,讓小美藉由笑容與跟治療師的互動,放鬆下來。治療師再次邀請小美坐下,並且鼓勵她感覺身體,剛剛緊繃處覺得如何?果然鬆了一些。接下來進行呼吸的體驗,一邊緩緩吐氣,一邊想象自己是一棵樹,每呼吸一次,就彷彿腳底有根長出,深入到地板底下,越來越穩定的坐著(根植大地)。這樣的技巧,小美回家也都要天天練習。
(三)SE™技巧:SIBAM的去連結
接下來,治療師讓小美描述自己對於自殺事件所產生的Image,小美陳述,「轟的聲響」不斷闖入腦海裡,同時Sensation帶來的就是胸悶,Behavior是哭泣及發抖,Affect是害怕,Meaning是「他不要我了」。這樣的元素連結在一起,讓小美非常痛苦。針對Image處理,問「如果妳有很神奇的轉鈕,就像錄音機上的轉鈕一樣可以調整聲音大小,將這個「轟」的聲音轉小,小到妳可以聽的見,但不至於因太大聲而遭受驚嚇,妳試試想象看看」。當小美一邊想象,治療師一邊邀請她探索剛剛胸悶的部位,現在感覺如何。隨著想象的演進,小美表示胸口的悶痛有比較減緩,呼吸變得比較深入,治療師邀請小美停留在這個好的感官感覺裡,允許自己放鬆。小美接下來注意到,上半身的發抖變少了,但是腿部有很強烈的動作衝動,治療師邀請個案對這個動作衝動帶著一點好奇,到底腿部想要做什麼動作?只見小美再次踮起腳跟,又把腳跟放下,重複很多次,治療師要求小美把動作放慢,仔細的去感覺腿部的張力,及它帶來的衝動,如果可以有動作,會想要做什麼?小美將身體轉向左側,告訴治療師說,「我想逃走,如果可以的話」,治療師肯定小美的衝動,鼓勵她再次停留在想逃走的感覺,然後在讓腿部的動作更加確切,治療師向前傾,用靠枕給小美一些支撐,尤其在轉向左側後重心有點不穩的狀態下。突然小美眼淚開始流下來,腳踏著地板,做出跑步的姿勢,一邊跑一邊哭,完成了未完成的「逃」,獲得了釋放,從凍結的狀態釋放了出來。接下來治療師要求小美將眼睛打開,仔細環顧周圍,轉動脖子看看這個房間,自己是安全的。再次評估Affect害怕明顯減少,而且Meaning變成「原來我也很想逃」,而不是「他不要我了」。有這樣一個新的認知,小美突然緩和了下來,整個人坐在椅子上,靜靜的流淚。治療師問小美,對這個新的認知有什麼感想?小美緩緩說來在伴侶自殺過世前,曾遭遇伴侶的暴力行為,讓她很害怕,但這些記憶在伴侶自殺後就不再想起。這次她很驚訝身體如此誠實的想要進行逃跑的舉動,這個需求似乎很早就存在了,但是一直沒有做,所以重點不是「他不要我」,而是可能內心深處的她,也想要離開這段感情,只是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提分手。聽到這裏,治療師知道小美對這個自殺事件產生了新的意義,雖然她還是沒有料到自殺的發生,但對感情的付出的確早有阻礙,可能在內心深處小美已經確定兩人已不適合繼續交往。從那天之後,小美對於「被拋棄」的挫敗感減少許多,也對於闖入的巨響不再那麼害怕,身體的創傷反應成了可以控制的感覺,主觀認為有進步。
四、結論
筆者在自殺者遺族的實務工作中融入身體經驗創傷療法,針對創傷反應進行處理,短短的時間就看到個案症狀的減輕,且在溫和的引導下,也可進行意義的轉化,而這些過程都不需要遺族回述事件的細節,令筆者深受感動,目前仍在進修SE™且累積實務經驗,未來希望能夠有更多同儕朋友一起交流。
參考書目
呂欣芹、方俊凱(2008)我是自殺者遺族。台北市:文經社。
Levin, P. A. (2013)。解鎖:創傷療癒地圖(周和君譯)。台北市:張老師。(原著出版年:2010)
Levin, P. A. (2013)。喚醒老虎:啟動自我療癒本能(吉雅塔譯)。台北市:奧修生命之道。(原著出版年:1997)
Lukas, C., Seiden, H. (2001)。難以承受的告別:自殺者親友的哀傷旅程(楊淑智譯)。台北市:心靈工坊。(原著出版年:1997)
Jordan, J. R. (2015). Grief After Suicide: The Evolution of Suicide Postvention. In J. M. Stillion & T. Attig (Eds.), Death, Dying, and Bereavement: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, Institutions, and Practices (pp. 349 – 362). New York, NY: Springer.
Jordan, J. R., & McIntosh, J. L. (2011) (Eds.) Grief after suicide: Understanding the consequences and caring for the survivors. New York: Routledge.
Jordan, J. R. & McIntosh, J. L. (2011). Is suicide Bereavement different? Perspectives from research and practice. In R. A. Neimeyer, D. L. Harris, H. R. Winokuer & G. Thornton (Eds.), Grief and Bereavement in Contemporary Society: Bridging Research and Practice (pp.223-234). New York: Routledge.
Payne, P., Levine, P. A., and Crane-Godreau, M. (2015). Somatic experiencing: using interoception and proprioception as core elements of trauma therapy. Frontiers in Psychology. 6(93)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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