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以為的反省，只會讓人變得更壞」，這句話是作者本書的主旨，岡本茂樹是立命館大學產業社會學系教授，在大學授課、從事研究，也致力於協助累犯受刑人更生，2015年過世，留下了這本震撼日本社會的書籍。這次感謝遠流出版社，讓我有機會閱讀及反思。
目錄：1.那真的是反省嗎？2.「悔過書」是造成壓抑的危險方法；3.讓受刑人同理被害人只會帶來反效果；4.努力「管教」會教出罪犯；5.如何讓孩子與自己都不要成為罪犯。
光這些目錄就已經夠震撼了，跟我們一般所想的並不一樣，經常我們會對犯錯的人詢問，你是否知錯？你是否反省？你是否真誠道歉？作者認為，這些提問都是違反人性的，那些重大事件的加害人，成長過程不乏被這樣教養，但為什麼到後來還是犯下滔天大罪？他在監獄與受刑人交手後，發覺一般社會文化中認定的「反省」，不但沒有阻止犯罪行為，有時候反而促成後面更嚴重的罪行。
「要求反省只會讓他們變得更壞（行為更難控制），不要求反省才能帶來真正的反省」，作者提到「嚴厲的反省」，最終會帶來殺戮，因為過度的指認錯誤及評價之後，一定得要有人付出生命代價，無論是對他人或對自己，「消除生命」變成嚴重反省的「必然後果」。
看起來是本沈重但值得一讀的書，深吸一口氣，讓我們一起探索人類內心深處的黑暗面吧！
第一章 那真的是反省嗎？
作者提到，與其「反省」，其實「後悔」才是人性。人們會後悔自己的舉動，但不會立刻馬上承認錯誤應該要修正，所以「硬要」反省的話，是違背人性的刻意舉動，比較難「出自內心」。而在矯正單位待過的人，無論大小罪犯，都會因為「練習」而越來越純熟所謂的「反省動作」。越來越學會如何扮演出這個社會想看到的「反省」，而越來越容易欺騙人心。
我想到電影Catch me if you can裡面李奧納多飾演的角色，他在裡面多次詐騙他人，露出馬腳後，便開始另外一種詐騙手法，他的確沒有什麼反省，不覺得自己所做有錯，每次的詐騙，都是一個新的求生型態。
作者也提到，有些加害者甚至認為是「被害者害他被逮捕」，所以「可惡的是被害者」。這些例子，是如此真實，所以我們真的不要太天真，真的認為人們犯錯時會立刻真誠反省，那裡面可能有很多欺騙或希望減刑的意圖。許多受刑人對訴訟過程也不滿，自由受限，漫長的訴訟過程要付出時間及金錢，他們認為自己也是受害者。
作者說「不要要求反省，反而會帶來真正的反省」，他提出，寧願聽到加害者的真心話，讓他們一吐為快，全部都吐露出來以後，最後才有機會真誠的反思，是不是哪個環節自己真的做錯了。「若不先講出心裡話，就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」。「受刑人心中對被害人抱持不滿或憤恨的狀態下施以矯正教育，是沒有任何效果的」。
這讓我想到，DBT提到還沒有充分被認可前，要求改變是困難的。從先被他人認可，再進而自我認可，所以身為助人者的我們，傳達理解及認可，有時實在是很挑戰，尤其當對方的行為挑戰到我們的道德觀時；突然很佩服那些可以幫加害者打官司的律師們，他們的訓練裡如何做到呢？真的是門很不容易的專業！
而最後除了被認可，其實最重要的還是要過自己內心的關卡，如果可以真誠的自我認可，知道自己行為的來龍去脈，不脫罪也不加罪於他人，未來真實的行為改變才有可能發生。
第二章 悔過書是造成壓抑的危險方法
「犯了錯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再說」。作者舉了兩個悔過書的範例，兩位青少年時期展現出問題行為，被父母要求寫好悔過書（看了這本書才知道，原來日本學校有一個寫悔過書的教養習慣，當學生在學校做出問題行為，例如偷竊、霸凌、自傷等等，有些學校會先予以停學處分，直到學生繳出完整「真誠」的悔過書，學校才會撤銷停學處分）。寫好完整悔過書的人，學會作文是一定的，但真的會學會如何改善嗎？不一定，大部分是學會「壓抑」。
後來這兩位青少年長大（一女一男）都做出了更嚴重的問題行為，一位差點自殺身亡，一位殺了他人。
作者認為，青少年出現問題行為時，父母可以配合學校完成孩子的悔過書作業，但在那之前，一定要把耐心拿出來，從頭到尾了解孩子發生了什麼，導致要這樣做出問題行為，整個過程不能急躁及批判，一旦急躁批判，親子雙方就會想用最快的方式解決：「趕快把紙筆拿出來寫一寫悔過書就好，讓這件事情趕快過去就好」。這個過程就開始了壓抑，「悔過書只是讓問題用很糟的方式消失」，把問題壓到後面，導致未來更強烈的爆發。
所以「出現問題行為時，要當作是真實的求助訊息，一定要靜下心來給予協助」。而作者也認為，「問題行為有時是必要的行為」，若不這麽做，系統或某些不合理的脈絡不會產生變化，所以問題行為的功能到底是什麼？要有一個客觀性的能力陪同看見。如同行為理論的概念，一個行為會發生有前因，有當下，有後果（功能）。
作者不斷陳述「問題行為
反省下定決心結束」這樣會導致更多負面後果。在後面的章節作者將會提到他是如何陪伴受刑人，會跟我們分享有效的做法。
我想，作者是想要檢討整個「反省文化」，並不是想要檢討個別父母或老師，在整個反省文化裡面，大家其實都是受害者，而且很容易將這個受害不斷傳遞到新的下一代。這個提醒是重要的。
第三章 讓受刑人同理被害人只會帶來反效果
這個章節作者提醒矯正教育的內容中，其中一環「納入被害人觀點的教育」，是非常失敗的。這種「贖罪教育」，如果施行的時候不夠謹慎，後續帶來的無效效果是很大的。
接下來作者提到一些證據說明，讓受刑人同理被害人的課程不僅無法預防再犯，甚至可能引發再犯。「若這樣做，某種程度等於認知自己做了多麼天理不容的事，不但使受刑人的自我認知貶低，也會造成嚴重的心理負擔」，這對未來的更生歷程導致更多困境。這樣的自我認知低落，回到一般社會時，會自然而然地孤立自己，「孤立是引發再犯的最大危險因子」，當獨自孤立忍受痛苦到了極限，最後乾脆自暴自棄，結果就是再犯。
「孤立+自暴自棄=再犯」
我不禁想到，有些極端的家暴新聞，當加害人被保護令禁止靠近被害人後，幾次嘗試想靠近自己的孩子或妻子，後來被更嚴重的隔離，要求加害人去同理被害人的心情，要完成必要的矯正教育、司法歷程……之後促發了更恐怖的結果，家暴進展成無法回頭的殺人路線…
受刑人學會「老老實實服刑才是聰明的作法」，壓抑自己的情感，表現識相，趕緊run完這回合，趕緊獲得假釋獲得自由，是絕對重要的目標。作者寫道「幾乎沒有受刑人主動希望接受改善指導」，他們認為「我已經這麼認真服刑想贖罪了，為什麼非得叫我想到被害人不可？」「我一點都不想來，被安排來，我就只好來了」。許多受刑人「毫無反省就出獄了」。
作者提到如何採用「角色書信療法」，成功幫助受刑人反思自己的作為。包含幾個步驟，每個步驟都要求不要壓抑情緒，且完成後分享感想、感受、有什麼覺察（可與治療師或其他受刑人小組分享）：
步驟一：寫給添我麻煩的人（從小到大那些曾經傷害過自己的）
步驟二：小時候的自己寫給照顧者（包含抒發出沒有被照顧的受傷）
步驟三：我為什麼無法與人維持良好的關係
步驟四：當時的我為什麼非犯案不可
步驟五：寫給被害人，及未來我會如何活下去
這是困難的步驟，每個步驟可能都需要時間及醞釀，但打開一個心門，讓自己長期被壓抑的情緒被自己感知到，且有機會不被評價的表達出來。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，才會有覺察。
作者這樣的做法，不是「納入被害人觀點」，而是真實地「納入加害人觀點」。作者寫「殺人也可以說是完全無法珍惜他人才做得出來的行為，而之所以無法珍惜他人，因為他們也同樣無法珍惜自己。」許多受刑人都是受傷長大，而他們的傷不斷壓抑，後來釀成大錯。
作者在受刑人離開監獄前，不會要求他們「不要再犯」，而是要求他們「學會與他人互相依賴」，從與他人互動的過程學習到生命的珍貴，因為知道生命珍貴後，才會有踏實感受到罪惡的可能（自發性的自省，不再是被要求反省）。重新與人真實連繫，才會感到幸福感，而這個幸福感得之不易，不能輕易再次毀掉，而更生的過程，就是將這種警醒珍惜著幸福的過程繼續走著，一邊承受真實的罪惡感，在矛盾的情感下度過一生，所以「真正的更生是沒有終點的」。
承受著痛苦但仍一邊追求幸福—–這也是一種辯證的歷程。
第四章 努力「管教」會教出罪犯
不知道是翻譯故意誇大章節名稱還是原來日文章節名稱就是如此，總覺得每個章節名稱都很聳動XDDDD
作者主張，良好的教養會讓人活得很辛苦「如男孩子不能哭/哭什麼哭像個男子漢/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/行為舉止要有禮貌/看到人要懂得打招呼/站有站相坐有坐相/要別人尊重之前你要尊重自己，自己的行為舉動先做好」（是不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？），過度壓抑，尤其對長子長女的壓力更是如此。這點是可以理解的，有時候過度嚴厲的教養的確讓孩子吃盡苦頭學會壓抑。如同前面幾章所述，壓抑就是後面負面雪球的起點。
接下來作者分享如何在班上「帶入加害者觀點的教導反霸凌」（推薦給老師們參考一下）：
1.提示（什麼事情讓加害者這麼痛苦？是不是很多時候我們都希望被愛被關心，但說不出口？所以開始用一些傷害的行為來獲得？）
2.引導（每個人都有孤單寂寞或感到壓力的時候，也會想把氣出到弱小的人身上，所以當你們覺得孤單寂寞有壓力時，不要往肚子裡吞，一定要找個人聽你說=依賴他人不要孤立自己）
而如何「讓孩子變得堅強」？如果沒有前面那些過度教養才辦得到，因為孩子不會用壓抑的方式來面對困境而是能夠與他人分享。而什麼是警訊？就是「小大人」，明明是個孩子卻展現大人的樣貌（就表示正在壓抑自己身為小孩的天真），「早熟」就是警訊。
看到這裡我可以理解，IFS裡面的manager就開始運作，為了保護exile，在極度年幼的時候就開始讓manager大量運作。這就是一個壓抑的開始，遲早firefighter會出來發飆。
聽父母的話就是「乖」就是「好」；不聽父母的話就是「不乖」就是「壞」，這種非黑即白的教養，也難怪會教出想事情非黑即白的孩子，長大後繼續非黑即白，為了社會化壓抑自己的黑，直到有天爆發。這種教養就是負面循環的開始。
最後作者提醒，「優秀的父母」-如擁有社會特別地位，因為自己的社經地位崇高，或者身分比較特殊，好的工作，例如作者寫「老師、警察、醫生、企業老闆、大學教授、名人」可能會讓孩子從出生就背負「額外的包袱」，在教養孩子時，特別要注意讓孩子做自己，不要條件化你們的愛，不要讓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跟你們的連結，在你們面前壓抑只為了不要讓你們失望，未來他們會很辛苦。
第五章 如何讓自己和孩子不要成為罪犯+第六章 結語 （全書完）
這兩個章節，作者重申了不論跟誰互動（家人孩子伴侶同事朋友）都要謹記的幾個原則，當對方做了我們不悅的事情，一定要給機會把心裡真實的話說出來，即使是對我們的抱怨，也要先好好聽進去，不要要求對方馬上省思自己的過錯，不要要求立刻道歉。光是這個過程，就在經營彼此的關係。而對方會注意到我們的存在與耐心，發洩完情緒以後，才會自發的回到反省，那時對方會來修復關係。
任何會激發我們對錯觀點的事件，到頭來我們還是最在意與對方的關係，因為事情會來會過，但關係會一直存在，如何讓彼此的關係是友好的，一起承擔未來的所有會來會過的事情？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提醒。
多多把「謝謝」「你這樣做我真的很開心」掛在口上，當我們微微發怒或挫折時，不要硬撐，直接說明「好孤單」「好難過」，讓對方真的知道我們在乎他們。傳達「微微發怒」而不是「暴怒嚇跑別人」，這些舉動都在經營人際關係。作者相信，有多的、穩定的人際關係的人，不會犯罪，因為有太多值得珍惜的連結。作者形容人際關係如同吊床，若這張吊床只有很細的線撐著，躺在上面一定會很不安穩，但如果有許多、粗的、穩定的線撐著這個吊床，在上面一定很安穩，不會掉下來，隨時有種被承接的心安。
珍惜我們身邊那些偶爾「孩子氣」「願意展現軟弱」的人，他們是如此的真誠、與願意信任他人、及展現自己。我們也可以試試看這樣的表達，不要被「怕丟臉」阻礙了跟他人真誠互動的可能。
最後，作者希望每個人都能學會「好好依賴他人」，我想這就是一種拿掉「逞強、不要帶給他人麻煩，不要成為別人負擔」的困擾。而是真心經營人際關係，在一個良好人際關係網絡裡，大家都是安全的。
更生不是更正，而是「更新生命」。
周昕韻 諮商心理師 